財經書籍
生而為人,我很抱歉……
耽美的沉淪,
終末的純真騷動……
不朽的青春旗手.永遠的文學戀人
太宰治 最後表情〈人間失格〉、〈Good-bye〉│經典告別。
同場加映│張大春、顏忠賢、柯裕棻、許榮哲、陳玉慧
殘息的後青春囈語.復刻私密魔幻鄉愁
日本青春文學的最高峰,無以超越的藝術金字塔
「人間失格」即「失去做為人的資格」之意,此為太宰治生平最後的一部著作,也是他最為重要的作品。全書由作者的序言、後記,以及主角大庭葉藏的三個手札組成,描寫對生而為人的意義深感困惑主角大庭葉藏自青少年至中年,為了逃避現實而不斷沉淪,經歷自我放逐、酗酒、自殺、染毒,終至一步步邁向自我毀滅的悲劇。於自我否定的過程中,抒發著主角 / 作者內心深處的苦痛,以及渴望被愛的情愫……
「這是我對人類最後的求愛。
儘管,對於人類,我滿懷怯懼,但卻如何也無法對人類死心。
於是,我依靠著「搞笑」這一根細繩,維持住了與人類間的一絲聯繫。
表面上,我強裝笑臉;可內心裡,卻是對人類拼死拼活地服務,汗流浹背地服務。」
透過主角葉藏的人生遭遇,太宰治巧妙地將自己的一生與思想表達出來,因此也可堪稱其半自傳性的作品,並藉此提出身之為人最真切的苦悶與痛楚。
「我不相信神的寵愛,而只相信神的懲罰。
『信仰』這種事,不過就是為了接受神的鞭笞而俯首走向審判台罷了。
縱然地獄確實存在,但我排拒天國的可能。」
日本知名評論家奧野健男曾說:「以文學而言,對於他,(土返)口安吾為父,太宰治為母,他亦算是太宰治的一個知音。」他解〈人間失格〉是「太宰治只為自己寫作的作品,乃內在真實的內容自敘體」。
日本名導荒戶源次郎執導│傑尼斯青春偶像生田斗真主演
改編電影「人間失格」
2010.7.30 頹美登場
電影官方網站:www.ns-movie.jp/
預告片:www.ns-movie.jp/trailer/
本書特色
●〈人間失格〉為日本文豪太宰治最重要的代表作品,累積銷量破一千萬冊。這部發表於1948年的經典小說,堪稱太宰治本人的半自傳性作品,蘊藏了一代文學大師此生的遭遇與映射;更被視為其最終的遺作,此書完成,他即與戀人投水殉情,結束美麗與毀滅撩亂交陳的一生。
●另收錄太宰治連載於《朝日新聞》中之最後作品〈Good-bye〉,中文版首度問世。一場珍藏的告別,太宰治的最終表情。(暢銷作家伊(土反)幸太郎2010年6月發行之新作《Bye bye, Black-Bird》,即是以此篇未完成的遺作作為創作原點)
●2009年為太宰治誕生一百週年,這部纖細、頹廢、內涵難以絕美詮釋的《人間失格》首度搬上銀幕影像化,由日本名導荒戶源次郎執導,並由日本傑尼斯當紅演技派男星生田斗真主演,其餘重要演員包括伊勢谷友介、森田剛、石原里美等。
●張大春精闢導讀,顏忠賢、許榮哲、柯裕棻專文推薦,朱天心、駱以軍、邱妙津等重要當代文藝巨手最難以釋懷的青春殘片。
太宰治 Dazai Osamu(1909 - 1948)
本名津島修治,昭和時代代表性小說家,「無賴派」文學大師,素有「東洋頹廢派旗手」之稱號。出身青森縣北津輕郡的知名仕紳之家。
1930年,進入東京帝國大學法文科就讀,師從井伏鱒二,卻因傾心左翼運動,耽湎菸酒、女色而怠惰學業,終致遭革除學籍。1935年,其短篇創作〈逆行〉入選為第一屆芥川賞候補作品。1939年發表的〈女生徒〉,獲第四屆北村透谷文學賞。
三十歲時,透過恩師井伏鱒二之執柯,與教師石原美知子結婚。新婚生活帶予其的精神安定,使之書寫出了〈富嶽百景〉(中譯版收錄於《維榮之妻》,新雨出版)、〈跑吧!美樂斯〉及〈斜陽〉等著名作品,而晉身當代流行作家。然,長相俊美的他,一生始終脫離不了女人,鎮日過著悒鬱、酗酒、尋歡作樂的浪蕩生活。於心思細密敏感的他來說,活在世間便是一連串無盡的折磨。強烈的厭世導致他的墮落,加之以結核病的纏身,身心的煎熬又使他自我憎惡。他曾自殺四次未遂,最後,終於1948年6月13日深夜,與傾慕他的女讀者山崎富榮投玉川上水自盡,走向死亡解脫,留下文學絕響,得年39歲。最終留下的遺作〈人間失格〉,可視為太宰治本人的半自傳性作品,小說主角大庭葉藏幾乎便是作家本身的原型。
其死亡之日,恰逢日本的「櫻桃忌」,於他九十週年(1999年)冥誕,當日正式被定為「太宰治誕生祭」。於其故鄉金木,亦設有紀念此位曠世文豪的紀念館「斜陽館」,被劃定為日本國內重要文化財產。
太宰治又與(土反)口安吾、織田作之助、石川淳等人組成「無賴派」,或稱「新戲作派」。頹廢作風使他成為「無賴派」的代表性人物,亦被譽為「毀滅美學」的一代宗師。其文學成就及對後世之影響,足與川端康成、三島由紀夫等戰後文學大師相提並論。
於他戰後的作品中,短篇〈維榮之妻〉(1947年)(中譯版收錄於《維榮之妻》,新雨出版)、中篇〈斜陽〉(1947年)、〈人間失格〉(1948年),被認為是其最優秀的代表創作。
〈Good-bye〉
作者的話
唐詩的五言絕句裡,有一句「人生足別離」。我的一位前輩將這句話翻譯為:唯有「再見」才是人生。翻得真好。相逢時的喜悅,總是倏忽消散盡逝,唯有離別時的傷心,殘留綿遠。若說我們是始終生活於經常得面對惜別的世界裡,是絕對不為過的。
因此,我將這篇文章取名為「Good-bye」。若用來意指現代仕紳淑女的別離百態,這或許言重了,但若能由是描繪出各式人生的別離模樣,那便為我幸。
變 心〈一〉
某位文壇大老過世,在告別式即將結束之前,天空開始飄起雨來,這是一場早春的雨。
歸途中,兩個男人共撐一把傘並肩而行。禮貌性前往哀悼大老去世的兩個男人,話題圍繞著與女人之間的醜聞。穿著繡有家徽的和服的壯碩初老年人,是一個文人;另一個比他年輕許多,臉上戴著哈若德‧洛伊德(譯註:1893-1971,美國演員。默片時代最出色的喜劇大師之一,與卓別林齊名,以美國平凡人之形象著稱。)式眼鏡,身穿條紋長褲的美男子,則是名編輯。
「那傢伙也是……」文人開口說著。「聽說很好女色,我看你也差不多該好好收手囉,瞧你一副疲憊的模樣。」
「我打算全部斷得乾乾淨淨。」
編輯臉紅地回應著。
這個文人講話一向露骨,話題也都十分低級,美男子編輯始終對他採取敬而遠之的態度。偏偏今天沒有帶傘,不得已只好躲在文人的傘下,忍受文人的教訓。
打算全部斷得乾乾淨淨。這句話並非全屬空言。
情況已經變了,自戰爭結束,至今已過了三年,某些事物似乎都已改變。
今年三十四歲,擔任《OBELISK》雜誌總編輯的田島周二,講話帶有關西腔,但從來不提及自己的出生背景。他原本就是一個相當精明的男人,擔任《OBELISK》雜誌總編一職,不過是做給世人看的,實際上,他專門在幫人操作黑市買賣,私底下大賺著黑心錢。不過,俗話說「錢怎麼來就怎麼去」,他賺的黑心錢,全都用在花天酒地上,甚至有傳聞說他包養了將近十個女人。
不過,他並非單身,非但不是單身,現在的這個妻子還是他的再婚對象。他的前妻為他留下了一個智障的女兒後,便死於肺炎。之後,他賣掉了在東京的房子,疏散到埼玉縣的友人家裡,並在疏散的這段期間裡,認識了現在的繼室,他是將她變成了自己的女人後,才終於結婚的。但是,這段婚姻對他的繼室來說,倒是初婚,她的娘家是非常富裕的務農人家。
戰爭終止後,他將繼任妻子與女兒託付在繼室的娘家裡,單身回到了東京,並在郊外租了一間房,但也只是用來睡覺而已。基本上,他到處遊蕩,由於精明又八面玲瓏,所以賺了許多錢。
然而,這樣的歲月也如此過了三年,他突然覺得心境上已有所轉變。或許,是因為這個社會已經產生微妙的變化了吧;也或許,是因為長年來不懂得節制的緣故,他的身體已經越來越顯衰弱與瘦削了,不,不,或許單純只是「上了年紀」罷了。所謂「色即是空」,他開始覺得即便喝酒也相當無趣,於是,想要買間小房子,把妻兒從鄉下給接過來……,一股類似於思鄉的情感,最近常常驀然地浮現心頭。
看來,是時候該離開這種黑市買賣洗手不幹了,乾脆就專心一志地當個雜誌總編吧。不過,在這之前……
在這之前,得先解決眼前的難關。首先,當然是和那些女人好好地切斷關係。但即便精明如他,只要一想到這個問題,便覺六神無主、毫無頭緒,只能不斷地嘆氣。
「打算全部斷得乾乾淨淨……」壯碩的文人歪著嘴苦笑了一下。「這當然是一件好事啦,不過說真的,你到底有幾個女人啊?」
變 心〈二〉
田島簡直欲哭無淚,越是認真思考,就越覺得單靠自己一個人的力量,根本無法處理乾淨女人的問題。如果錢能解決一切,事情就好辦了,偏偏身旁的這些女人,不像是能用錢解決的人。
「現在回想起來,我還真像個神經病哪,竟然會幹出這種事來,招惹了這麼多女人……」
田島突然很想將所有心事全告訴眼前的這個初邁老年的不良文人,看他能否有什麼良好對策。
「沒想到你也會說出這麼有良心的話來。不過呢,通常越是多情的人,反而越在意所謂的道德,也是因為這種落差,才更加吸引女人呢。既是個美男子,身上又有錢,而且還很年輕,更重要的是很有道德感,對女人又很體貼,也難怪你會這麼有女人緣了。不過也正因為這樣,所以可以想見,就算你想和她們切斷關係,她們也一定不會答應的。」
「這就是讓我頭痛的地方呀。」
田島以手帕擦著臉。
「你該不會是在掉淚吧?」
「不是,是我的眼鏡鏡片因為下雨所以霧濛濛的……」
「才不呢,你的聲音聽起來明明就是在哭,你還真是個沒用的好色男啊。」
既然會染黑手幫人操作黑市買賣,根本就不存在所謂的道德心的,只是,就如文人所點出的那樣,田島不僅是個多情的男人,對女人還擁有非常紳士的一面,所以女人們才會毫無戒心地與他深交,對他十足依賴。
「有沒有什麼好辦法可以救救我呢?」
「我哪有什麼好辦法!我看最好的辦法就是你先出國個五、六年再說。不過,以現在的時勢,要到國外去可不容易。不然這樣吧,你把所有的女人全都叫來,要她們合唱一首離別歌,不,我看還是唱畢業歌好了,然後你再一一頒發畢業證書給她們,接著再假裝發瘋似地,全身脫光光地裸奔出去,如此一來,我保證女人們一定都會被你嚇壞,從此不再迷戀你。」
這算什麼好建議?根本一點助益也沒有。
「不好意思,我先走了,我從這裡搭電車回去……」
「你幹嘛這麼急?我們一起走到下一站吧,畢竟這對你來說,可是一個很嚴重的問題哪,我們再來研究看看有沒有什麼好對策吧。」
文人這天看起來似乎閒得發慌,始終不願放田島走。
「不用了,我會自己想辦法……」
「不,不,這種問題你可沒辦法自己一個人解決的,難道說你打算自我了斷?你這樣反而讓我越來越不放心了。能為女人的愛情而死,這並不是悲劇,而是喜劇,不,或許該說是鬧劇,實在是太滑稽了。所以不會有人同情你的,我勸你還是放棄想死的念頭比較好。嗯,我想到一個好辦法了,你設法去找個絕世美女來,然後把這一切情形告訴她,請她假裝是你的妻子,再帶她去找其他女人,這樣絕對會有效果的,女人們只要看到她,一定會自己知難而退。怎麼樣?要不要試試?」
正所謂飢不擇食,已經到了這步田地的田島,似乎對這個計策有點動心。
行 進〈一〉
田島決定試試這個辦法。只是仍存在一個難關。
到底要上哪兒找絕世美女呢?如果是醜女,只要走一站電車的距離,隨便都能找到個三十人左右;但絕世美女,除了傳說外,似乎根本就不存在。
田島原本就以相貌俊美自豪,加上他愛時髦、好面子,只要跟不漂亮的女人走在一起,他甚至會覺得肚子痛,所以,他身邊的這些情婦,基本上也都稱得上是長相漂亮的女人,只是還不到絕世美女的程度。
那個雨天,不良文人隨口胡謅的那個「祕計」,雖然令田島心裡覺得有點可笑,很想試著反駁,但實際上,自己根本想不出任何更好的對策來了。
既然如此,那就試試看吧,說不定在自己人生的某個角落裡,真的存在著所謂的絕世美女。躲藏於他眼鏡背後的雙眼,開始骨碌碌地轉動著,微微地露出了下流的神色。
舞廳、咖啡廳、等候室,沒有!沒有!有的只是醜到令人作嘔的女人。辦公區、百貨公司、工廠、電影院,即使瞪大了眼也找不著。根本就不存在。儘管四處前往大學校園偷窺,不斷物色著女大學生,或是到各種選美大賽場合尋找,甚至還假裝要參觀片廠,在裡頭探看新面孔,依然徒勞無功,美女根本不存在。
沒想到,獵物竟就出現在歸途之中。
當時的田島已經開始感到絕望了。黃昏時,他帶著一臉憂鬱的神情,走在新宿車站後一條從事黑市買賣的暗巷裡。此時的他,也沒有心情去找哪個情婦了,甚至應該說,只要一想到他的情婦們,他便覺得毛骨悚然。得趕快跟她們斷得乾乾淨淨才行。
「田島先生!」
背後突然有人出聲喊他,把田島嚇了一大跳,差點沒跳起來。
「嗯……請問您是哪位?」
「討厭啦,怎麼這麼健忘。」
真是難聽的聲音,有如烏鴉在叫一般。
「咦?」
田島仔細凝視著對方,才發現原來是自己眼花,一下子沒認出人來。
田島認識這個女人,她從事黑市買賣,不,是個專門賣配給物資的人。田島只向這個女人買過兩、三次黑市物資,但由於這個女人擁有著獨特的聲音和令人驚異的力量,因此田島才會對她特別印象深刻。這個女人很瘦削,卻能輕易地揹起十貫(譯註:一貫約為三‧七五公斤。)重的東西。通常她都穿著一身帶有魚腥味的破舊衣服和工作褲,腳上還套著長筒雨鞋,讓人登時看不出她究竟是男是女,只覺得像是乞丐一般。所以一向打扮時髦的田島才會在與這個女人交易後,馬上保持距離。
沒想到,原來這個女人竟是個灰姑娘!身上穿的洋裝也非常高雅,正好是田島喜歡的類型,而且由於女人的身材本來就纖細,穿起洋裝來,讓她的手腳更顯小巧,臉蛋看來只有二十三、四歲,不,應該是二十五、六歲,那帶著抹淡淡憂愁的神情,有如梨花般地楚楚可憐。這個女人真是高貴,實在是太美了,完全看不出來她就是那個能輕易揹起十貫東西,專門在偷賣配給物資的女人。
聲音粗糙這一點,算是美中不足的地方,但只要她不開口說話就行了。
這個女人可以利用。
〈人間失格〉
前 言
我曾看見過那個男人的三張照片。
第一張,該說是他幼年時期的照片,想必是在十歲前後拍下的。只見照片上的這個男孩子被眾多的女人簇擁著(看起來,這些女人應是他的姐姐、妹妹,抑或堂表姐、堂表妹),他站在庭院的水池畔,身穿粗條紋裙褲,將腦袋向左傾斜了近三十度,臉上掛著煞是醜陋的笑容。醜陋?但事實上,即使有個感覺遲鈍的人(即對美和醜漠不關心的人)以一副冷淡而麻木的模樣,敷衍似地誇獎他「真是一個怪可愛的孩子哪」,也不會令人覺得這種誇獎純屬恭維。在那孩子的笑臉上並不是全然找不到那種人們通常所說的「可愛」的影子來。不過,一般而言,只要是個受過一丁點審美訓練的人看了這照片,勢必都會在一瞥之後立刻發出「哎呀,一個多討厭的孩子」之類的牢騷,甚至可能會用撣落毛蟲時的那種手勢,速速把照片給扔在地上吧。
說真的,不知道為什麼,那孩子的笑臉越看越讓人覺得討厭、發毛。其實那本來就不是一張笑臉。這男孩一點兒也沒有笑。其證據是,他攥緊了兩隻拳頭站在那兒。人是不可能一邊攥緊拳頭一邊微笑的。唯有猴子才會那樣。那分明是猴子的笑臉,只不過臉上聚滿了醜陋的皺紋罷了。照片上的他,一臉古怪的神情,顯得猥瑣,教人噁心,任誰見了都忍不住想說「這是一個皺巴巴的小老頭」。迄今為止,我還從沒看過有哪個孩子會做出如此詭異的表情。
第二張照片中的他,相貌上有了極大變化,使人不由得大吃一驚。一副學生裝扮。儘管很難斷定是高中時代還是大學時代的留影,但顯然他已出落為一名相當俊秀的學生了。然而弔詭的是,這張照片上的他竟沒有半點那種「活生生的人」的感覺。他穿著學生服,胸前的口袋中露出白色的手絹,交叉著雙腿坐在籐椅上,並且還正笑著。只是,這一次的笑容,已不再是那種皺巴巴的猴子笑臉,而是變成了一種頗為巧妙的微笑;但不知何故,總覺得那神情與常人的笑容大相逕庭,缺乏一種可以稱之為鮮血的凝重或生命的滯澀之類的真實感。那笑容不像鳥,而是像鳥的羽毛,輕飄飄的,他就那麼笑著,猶如白紙一張。總之,讓人感覺那是一件徹頭徹尾的人工製品,即便把它斥之為「矯作」、斥之為「輕浮」,或斥之為「女人家氣」都嫌不是,而若稱之為「瀟灑」,那就更是沾不上邊。仔細打量的話,同樣會從這個儀表端正的學生身上找到某種近似於怪誕的可怕東西。迄今為止,我還從沒看過如此怪異的英俊青年。
第三張照片是最為古怪的,幾乎無從判定年齡。他的髮梢已現些許斑白。於骯髒不已的房中一隅(照片中清晰可見,那房間的牆上已有三處剝落),他將雙手伸向小小的火盆烤火。這一次,他沒有笑,臉上亦沒有任何表情。他就僅是那樣地坐著,把雙手伸向火盆,彷彿就將這麼自然而然地死去一般。一張瀰漫著不祥氛圍的照片。但奇怪的還不只這一點。這張照片把他的臉拍得特別大,使我得以仔細端詳他的容貌。毫無特色的額頭,以及平凡的眉眼、鼻子、嘴巴,還有下頷。哎呀,這張臉豈止毫無表情,甚至不能給人留下任何印象。它缺乏獨特性,舉例來說吧,當我看過這張照片後閉上眼,那張臉便即刻被我忘在九霄雲外。儘管腦海中能映現起那房間的牆壁和小火盆,可對於那房間中的主人公的印象,卻竟一下子雲消霧散,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那是一張不可能成為畫面的臉,甚至是張不可能畫成漫畫的臉。於是,我又睜開眼看了看這張照片,哦,原來是這樣一張照片啊。我甚至沒有絲毫回想起了那張臉之後的愉悅感。更極端地說,縱使我再次睜開眼細細查看了一番那張照片,亦無法記起那張臉來,只能變得益發怏怏不樂、焦躁不安,最後索性把視線掉向一邊了事。
即使是所謂的「死相」,也應該再多些表情或印象是吧?或許,這樣的感覺就與將駑馬的腦袋硬安在人的身體上類似。總之,那照片令人看了無來由地毛骨悚然,心生厭惡。迄今為止,我還從沒看過像他那樣不可思議的臉。
第一手記
羞恥,屈辱。我的一生。
對我而言,所謂人的生活是難以捉摸的。因為我出生在東北的鄉下,所以初次見到火車,還是長大以後的事。我於火車站的天橋間爬上爬下,完全沒有察覺天橋的架設乃是為便於人們跨越鐵軌之用;我一味地以為,這複雜的結構體,乃是為了將車站建設得同外國遊樂場般過癮時髦所搭造的設施。有很長一段時間,我一直都是這麼想的。沿著天橋上上下下,這在我看來,毋寧說是一種超凡脫俗的俏皮遊戲;甚至,我認為,它是鐵路的種種服務中最善解人意的一種。後來,我才發現,它不過是為了方便乘客跨越軌道所架設的極其實用的階梯罷了,不由得大感掃興。
孩提時代,當我從漫畫書上看到地鐵時,也以為它的設計並非出自於實用性的需要,而是緣起於另一種更好玩的目的──比起乘坐地面上的車輛,倒是乘坐行駛於地下的車輛更顯別出心裁、趣味橫生。
我自幼即體弱多病,時常一病便是臥床不起。我總是一邊躺著,一邊思忖:這些床單、枕套、被套的,全都是些無聊的裝飾品。直至自己二十歲左右,我才恍然大悟,原來它們不過都是些實用性的東西罷了。於是,我不禁對人類的儉樸感到黯然神傷。
還有,我也不知道飢腸轆轆是何等滋味。這倒並不是故意炫耀自己生長在不愁吃不愁穿的富貴人家。我絕不是基於那樣一種愚蠢而淺薄的意義而如此說的,只是我確實是對「飢腸轆轆」的感覺是一無所悉。或許這麼說是有點奇怪,但即便是肚腹空空,我真的也不會有任何感覺。於就讀小學與中學時,每當我從學校回到了家裡,周圍的人總會七嘴八舌地問道:「哎呀,肚子也該餓了吧?我們都有過類似的經驗哪!放學回家的那種飢餓感,可真要人命啊!吃點甜納豆怎麼樣?家裡還有蛋糕和麵包喲。」而我,也會十分配合地發揮自己與生俱來的那分善於討好人的秉性,一邊囁嚅著「我餓了、我餓了」,一邊將十粒甜納豆一股腦地塞進嘴裡。正是由於如此,我對所謂的「飢餓感」乃何般滋味,全然無法了解。
當然,我也吃很多東西,只是,我不曾記得,有哪一回是真的因飢餓而吃的。我食的是珍奇美味的佳肴、奢靡豪華的宴饗。前往別人家作客時,對於主人所端上來的食物,即使為難,我也會勉強自己嚥下肚去。於兒時的我看來,最痛苦難捱的時刻,莫過於家中的用餐時間。
在我鄉下的家裡,每到用餐之時,一家十來口會各自排成兩列入座。身為么子的我,當然便是坐在最靠邊的席位上。飯廳的光線有些昏暗,午飯時分,只見十幾張嘴全都一聲不響地嚼著飯粒,那情形總使我不寒而慄。我們家是個傳統古板的舊式家族,所以每餐端上飯桌的菜肴幾乎都是一成不變的,更不必奢望出現什麼稀奇的山珍和奢華的海味,以致我對用餐時刻向來充滿著恐懼。我坐在那幽暗房室的末席上,因寒冷而渾身顫抖。我將飯菜一點一點地勉強塞入口中,不住地忖度著:「人為什麼要一日三餐呢?大家都一本正經地板著面孔吃飯,這似乎成了一種儀式。一家老小,一日三餐,在規定的時間裡聚集到一間陰暗的屋子中井然有序地並排坐著,不管你有沒有食欲,都得一聲不吭地賣力咀嚼著,大夥兒佝著身軀埋下頭來,就像是在對著那蟄居於家中的神靈們祈禱一樣。」
「不吃飯就會餓死」,這句話在我的耳裡聽來,不過就是番討人厭的恫嚇罷了。然而,這樣的迷信(即使到今日,我依舊認為這是一種迷信)卻也不時令我惴慄不安。「人因為不吃飯就會餓死,所以才不得不幹活、不得不吃飯。」──於我看來,再沒有比這句話更晦澀難懂、語帶威嚇的言辭了。
總而言之,我想表達的是,對於人類的行為,我至今仍是難以理解。自己的幸福觀與世上所有人的幸福觀風馬牛不相及,這令我深感不安,甚至由於這種不安,我夜夜輾轉難眠,呻吟不止,乃之於精神發狂。我真的幸福嗎?儘管,打幼時起,我便常常被人們稱之為幸福的人,但事實上,我自己卻老會陷入一種如若置身地獄的心境之中,倒是那些說我幸福的人看來比我快樂得多了,一分我所觸及不了的幸福。
我甚至認為,自己背負著十大災難,即使將其中的任何一個交給別人來承受,也會將其置於死地。
我真的不懂。關於那些人們所苦惱的事,無論其性質或程度,都令我捉摸不透。現實上的苦惱、僅僅吃頓飯就能一筆勾銷的苦惱,或許這才是生命中最為強烈的痛苦吧,是慘烈得足以使我所列舉的十大災難顯得無足輕重的阿鼻地獄。但我對此實在一無所知。儘管如此,他們卻能夠不思自殺,免於瘋狂,縱談政治,竟不絕望,不屈不撓,繼續與生活搏鬥。他們難道不感痛苦嗎?他們使自己成為徹底的利己主義者,並虔信那一切理所當然,他們難道不曾懷疑過自己嗎?若真這樣,那倒也確然輕鬆愜意,然而,應該並非每個人皆是如此,並還深深引以自足吧?我實在不明白……。或許,若夜裡能酣然入睡,早晨就可神清氣爽吧?他們在夜裡都夢見了什麼呢?他們一邊款款而行,一邊思考著什麼?是金錢嗎?絕不可能僅僅如此吧?雖然我曾聽說過「人是為了吃飯而活著的」,卻還從沒有聽說過「人是為了金錢而活著的」。不,或許……不,我依舊弄不懂。……我越想越困惑,於是被一種「我是個異類」的不安與恐懼牢牢攫住。我與別人無從交談,該說什麼,該怎麼說,我都不知道。
因此,我想到了一個招數,那就是扮演滑稽的角色來搞笑。
這是我對人類最後的求愛。儘管,對於人類,我滿懷怯懼,但卻如何也無法對人類死心。於是,我依靠著「搞笑」這一根細繩,維持住了與人類間的一絲聯繫。表面上,我強裝笑臉,可內心裡,卻是對人類拼死拼活地服務,汗流浹背地服務。
從小,我便一直無以理解家裡的人每天都在思考些什麼,又是如何地艱難求生。這樣的疏離感令我恐懼,以致不得不採取扮丑的方式來搞笑蒙混。於是乎,不知不覺間,我成了一個不說真話的孩子。
翻開當時我與家人們的合影便可發現:照片中的其他人全都一本正經,唯獨我總是無來由地歪著腦袋發笑。事實上,這也是我幼稚而可悲的一種搞笑方式。
而無論家裡的人對我說了些什麼,我從不回嘴頂撞。他們寥寥數語的責備,於我看來就若霹靂閃雷,使我幾近瘋狂,我無理辯駁,甚至認為,那些責備全是萬世不變的人間「真諦」,只是自己沒有能力去實踐那些「真諦」罷了,所以才無法與人們共同相處。正因如此,我既不可反抗,也無氣力辯解。一旦別人說我壞話,我便認定絕對是自己的錯,只能默默地去承受對方的攻擊,內心是近乎狂亂的悚懼。
遭到別人的譴責或怒斥,沒有人會感到愉快的。不過,我卻從人們憤怒的面孔中,發現了比獅子、鱷魚、巨龍更為可怕的動物本性。平常,他們總是隱匿起這種本性,但一旦遭遇某些狀況,他們便會如同那優雅歇息在草地上的牛隻驀地甩動尾巴拍死肚皮上的虻蟲一般,暴露出這樣的人類本性。令人毛骨悚然。然一思及這種本性也是人類賴以生存的資格之一時,我對自己感到徹底絕望。
我一直對於人類極端恐懼,甚而由是戰慄不已,對於身為人類一員的我的言行也全然沒有自信。因此,我只好將這份孤獨的懊惱深藏在胸中的小盒子裡,把精神上的憂鬱與敏感禁錮,然後披上天真無邪的樂天外裳,一步步要自己成為一個滑稽搞笑的怪人。
要怎麼樣都可以,只要能讓他們發笑。這樣一來,即便我身在他們所說的那種「生活」之外,也不會引起他們的注意的吧。總而言之,不能有礙他們的視線。我是「無」、是「風」、是「空」。這樣的想法愈益強烈,我用滑稽的表演來逗家人們發笑,甚至在比家人們更可怕難懂的男傭、女傭前,我也拼命地提供小丑式的搞笑服務。
夏天裡,我於浴衣內套上鮮紅的毛衣,沿著廊上走來走去,惹得家人捧腹大笑,甚至連不苟言笑的兄長也忍俊不禁:
「喂,阿葉,這種穿著不合時宜喲!」
他的語氣裡充滿了無盡的愛憐。是啊,無論怎麼說,我都不是那種不知冷暖,會在大熱天裡裹著毛衣四處走動的怪人哪。其實,我是用姐姐的綁腿纏在兩隻手臂上,使它們自浴衣的袖口露出一截,刻意要讓人以為我在身上穿了件毛衣。
我的父親在東京工作,由於公務繁忙,他在上野的櫻木町購置了一棟別墅,一個月中的大部分時間都是在那裡度過的。每回返家,他總是給家人及表親們帶回許多禮物。這儼然是父親的一大嗜好。某次,於前往東京的前夕,父親將孩子們召集到了客廳內,他笑著逐一詢問每個孩子,下次回來時,該帶什麼禮物好呢?並將孩子們的回答一一記在了記事本上。父親難得與孩子們這般親近。
「葉藏呢?」
被這麼一問,我頓時語塞了。
猛然被問起想要什麼,當下我卻反倒什麼都不想要了。隨便怎麼樣都好吧,反正不可能有什麼東西能讓我快樂的──腦中陡然掠過這樣的想法。對於別人所贈與的東西,無論多麼不合口味也是不能拒絕的。對討厭的事不能說討厭,對喜歡的事也得同行竊一般戰戰兢兢,我咀嚼著這苦澀的滋味,於難以名狀的巨大恐懼間痛苦掙扎。總之,我甚至缺乏能力在喜歡與厭惡其間擇取其一。而也正是這樣的性格使然,造就了我所謂「羞恥屈辱的一生」。
見我一聲不吭,扭扭捏捏地,父親的臉上泛起了不悅的神色。他說道:
「還是要書嗎?……淺草的商店街裡,有一種獅頭玩具,就是正月裡跳舞獅用的那一種哪。論大小嘛,正適合小孩子披在身上玩。你不想要嗎?」
「你不想要嗎?」──被問及於此,我顯然已是黔驢技窮,再無法做出任何逗人發笑的回答了。搞笑演員的身分至此已是徒具虛名。
「還是書好吧。」長兄神情認真地代我應道。
「是嗎?」父親一臉掃興,甚至沒有記下任何東西,便「啪」的一聲闔上記事本。
這是多麼慘痛的失敗啊!我居然惹惱了父親。父親的報復想必是很可怕的。當下若不想想辦法,屆時可就無可挽回了!那天夜裡,我躺在被窩裡一邊打著冷顫一邊思索,最後躡手躡腳地站起身來走向客廳。我來到父親方才放記事本的桌子旁,拉開抽屜,取出記事本,啪啦啪啦地翻找著記錄著禮物清單的那一頁,然後,用鉛筆在上頭寫下了「舞獅」後,才折回就寢。對於那舞獅,我壓根兒是提不起半點玩勁,寧可要書還好得多。但我明白,父親有意要送我那個東西,為了迎合父親的意志,重討父親的歡心,我於是暗夜冒險,偷偷潛進了客廳。
果然,我這招非比尋常的手段取得了預料之中的偉大成功。不久,父親自東京歸來。正待在孩子房的我聽到父親大聲地對母親說道:
「在商店的玩具鋪裡,我打開記事本一看,嗨,上面竟然寫著『舞獅』。那可不是我的字跡呢!那又是誰寫的呢?我想來想去,總算是猜了出來,原來是葉藏那孩子的惡作劇哪!這小子呀,當我問他的時候,他只是一個勁兒地嗤嗤笑著,默不作聲,可事後卻想要那舞獅想要得不得了。真是個奇怪的孩子哪。表面上裝得一副若無其事,私底下卻想要得自己寫了上去。如果真的那麼喜歡,直接告訴我不就得了嗎?所以呀,我就在玩具鋪裡忍不住笑了。快把葉藏給我叫來吧!」
我將男女傭人召集到了房間裡,要其中的一個男傭胡亂地敲打著鋼琴的琴鍵(儘管位處偏僻的鄉下,但我們這個家裡卻幾乎可說是什麼東西應有盡有),我則伴隨著那亂七八糟的曲調,跳起了印第安舞蹈供大夥兒觀賞,逗得眾人捧腹大笑。二哥點上鎂光燈,拍攝下我跳舞的樣態。待照片沖洗出來,一看,我的那話兒竟從腰布(其實那不過是塊花布包巾)接縫處探出頭來了。頓時又引來了滿堂哄笑。這或許可稱得上為一次意外的成功。
我每個月都固定訂閱十來本少年雜誌,此外,還會特地從東京郵購各種書籍,默默地閱讀。所以,對那些什麼亂七八糟的「某某博士、教授」的,我都頗為熟悉。而對怪談、評書相聲、江戶笑話之類的東西,我也相當精通。也因此,我常能一本正經地說出些滑稽的笑話,惹家人捧腹大笑。
然而,說到學校啊!
在學校裡,我是個受到眾人尊敬的人物。「受人尊敬」對我而言,是件可怕的事,教人畏葸不已。我對「受人尊敬」此一狀態進行了如下定義:近乎完美無破綻地矇騙他人,然後,會被某個全知全能者識破真相,最終原形畢露,被迫當眾出醜,以至於陷入比死亡更為難堪的窘境。即使倚仗欺騙贏得了眾人的尊敬,終究還是會有個人熟諳其中的真實。不久,當眾人自此人之口明白了真相,發覺自己上當受騙後,那種憤怒和報復便紙墨難陳了。即使稍加想像,也不由得令人毛髮直豎。
我在學校裡受到眾人的擁戴,與其說,這是因我出生於富貴人家,倒不如說,是得益於那俗話所說的「聰明」。我自幼體弱多病,常常一癱便是請假臥床一、兩個月,甚至曾因病休學一學年。儘管如此,我還是曾就這樣拖著大病初癒的身子,搭乘人力車,到學校接受了期末考試,結果竟還考得比班上所有人都來得出色。即使在身體健朗的時候,我也從不用功,縱然去上學,也只是在課堂上淨顧著畫漫畫;等到下課時,再將畫展示給班上的同學看,說明給他們聽,逗得他們哄堂大笑。而上作文課時,我總盡寫些滑稽故事,即使被老師特別叮囑,我也作風不改。因為,我知道,其實老師正悄悄地以閱讀我的搞笑文章為樂呢。有一回,一如往例,我以淒涼不已的筆調敘述起自己某次丟人現眼的經歷。那是我跟隨母親前往東京的途中所發生的事,我把火車車廂通道上的痰盂當作了尿壺,把尿撒在了裡面(事實上,當時去東京,我並不是不知道那是痰盂,純粹是為了炫耀小孩子的天真無知,因此才故意這麼做)。我深信,這樣的寫法肯定是能逗得老師發笑的。於是,我躡手躡腳地跟隨在走往教職員休息室的老師後頭。只見,老師一出教室,即從班上同學成疊的作文中挑出了我的,於走廊上便邊走邊讀了起來。他「嗤嗤」地偷偷笑著,不久便步入了教職員休息室。或許是已經讀完了吧,只見他滿臉通紅,大聲笑著,邀引著其他老師也一同來觀覽。目睹此狀,我不由得地心滿意足。
頑皮鬼的惡作劇。
我已成功地讓人視此為「頑皮」,成功地自受人尊敬的恐懼中逃離了出來。我成績單上的所有學科都是十分,唯有品行這項,時而七分,時而六分,這也因而成了家裡人的笑柄之一。
事實上,我的本質與這樣的「頑皮」是恰恰相反的。當時,家裡的男女傭教唆我做出了那可悲的醜事。至今,我仍認為,對年幼者幹出那樣的事情,無疑為人類所能犯下的罪孽中最為醜惡卑劣的一項。但我還是忍受了這一切,並似乎由是發現了人類的另一種特質。我只能軟弱地苦笑。如果我是個習於吐陳真話的人,或許,我就能理直氣壯地向父母指控他們的罪行吧。可是,我便連自己的父母也都不能全然了解。我毫不指望那種「訴諸於人」的手段。無論是訴諸父親還是母親,也不管訴諸警察或是政府,最終還不都是照樣被那些深諳世故之人的強詞奪理給擊敗了嗎?
不公平的現象是必然存在的。這是明擺著的事實。訴諸於人本來就是徒勞無益。所以我依舊對真相一語不發,默默忍耐著,除了繼續扮演著搞笑的丑角外,我已別無選擇。
或許,有人會嘲笑道:「什麼,所以說你不信任人類囉?嘿,你什麼時候成了基督徒啊?」實際上,這種對於人類的不信任,並不全然皆是出自於宗教式的情愫。在我看來,包括那些嘲笑我的人在內,人們難道不都是生存在彼此的猜疑之中,將耶和華和別的什麼的全拋諸腦後,若無其事地活著嗎?還記得,在自己小時候時,父親所屬的那個政黨的一位名流來到我們的鎮上演說,男傭於是帶著我到劇場聽講。會場上,座無虛席,鎮上所有與父親關係密切的人全都前來捧場。這使我興奮不已。演講結束,聽眾們三五成群地沿著雪夜的道路踏上歸途,並開始大剌剌地議論起演說會的不是,其中還摻雜著一名和父親過從甚密的人的聲音。那些所謂的「同志」們,以一種近乎吼怒的語調大肆品論著,說什麼我父親的開場白拙劣無比,哪位名人的演講讓人如墜煙霧、不得要領等。更令人生氣的是,那幫人隨後居然還順道拐入了我家,走進了客廳,並還堆滿笑臉地對父親說:「今晚的演說會真是獲得了空前的成功。」就連當母親向男傭們問起今晚演說會的情況時,這些方才還在回家的途中大嘆「再沒有比聽演講更無聊的事了」的男傭,竟也能若無其事地回答:「真是太有趣了。」
這僅是其中一則微不足道的小事例。人與人間相互欺瞞,神奇的是,彼此竟還能若無所悉般地毫髮無傷,這類鮮明、巧妙、毫不假掩飾的不信任案例,在人類的生活中比比皆是。不過,對於相互欺瞞這件事,我並沒有太大興趣。成天依靠扮丑搞笑來矇騙人們的我,對於那些教科書式的正義、道德之類的東西是幾近無感的。但那些彼此欺瞞,卻仍能以聖潔、清朗的姿態生存著,抑或有信心以聖潔、清朗的姿態生活下去的人,還真是教人難以理解。人們最終依舊沒有教會我其中的奧義。若能參透那些妙諦,或許,我便將不再那麼畏懼人類,也不必拼命提供搞笑服務了吧;也或許,我便無須再與人們的生活相對立,夜夜體驗那如地獄般的極端痛楚。總之,我沒有向任何人控訴那些男女傭們所對我犯下的可恨罪愆。這並不是出於我對人類的不信任,更不是由於基督教義的影響,而是因為人們對我這個名叫葉藏的人關閉了信賴的外殼之故。便連父母,也不時向我展示出他們令人費解的部分。
然而,眾多的女性卻依藉著本能,嗅出了我內在無法訴諸於任何人的那種孤獨氣息,以致多年以後,這成了我令女人們常欲乘虛而入的種種誘因之一。
換而言之,在女人的眼底,我是個能保守住戀愛祕密的男人。